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院士暮年 壮心不已

作者:山立 来源:《颐年文苑》杂志  时间:2024-04-17  浏览次数:

山仑.jpg

  我曾有机会亲手创作一部《中国工程院院士山仑传》,当我接到金城出版社的征稿函后,第一时间和父亲山仑商量:“我写行不? ”他回答:“不行! ”并表示说:“儿子写老子总有吹捧之嫌。”

  记得在2013年学校为父亲举行的八十周岁生日寿宴上,我曾为此写了一首小诗,概括了父亲的大半生:“古稀悄至寿比天,几多艰辛化甘甜。胸中藏书三千卷,旱地农业称奇观。老骥伏枥谱新篇,无悔人生八十年。昨夜星辰今灿烂,夕阳映红半边天。”大家都说写得好,为此,自己还很得意。那几天,我找人用毛笔把这段小诗写在宣纸上,还专门装裱好,送到他面前后,他却说:“什么‘夕阳映红半边天’?余光而已。”他习惯把自己比喻得矮一些。

  我五岁与母亲坐火车从郑州来到杨陵,那天,下着小雨,一下火车,接我的父亲就背着我穿过泥泞的街道,向北转过街角,一条宽阔厚重的石子路呈现眼前。继续往前,那“五台山”上高耸着的“三号楼”突兀地压迫和震撼着我。这时,负重前行的父亲扬起头,额上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往下流。几十年后,这段记忆依旧非常清晰。

  父亲并不强壮,体态看上去弱不禁风。年轻时常年奔波在外,六十岁以后依然如此。八十岁那年,他才说自己感觉老了。八十五岁后他离开岗位,退休在家。我劝他,做些感兴趣的事情,比如练写大字、打太极,他摇头;我弟弟让父亲去他那里住些日子,他还是摇头;他的朋友生物所的谢教授给他打电话:“来三亚吧,这里风景宜人,适合养老。”他还是“岿然不动”,每日依然坐在他那三尺书桌前。我不解,多次问他,他似乎不加思索地讲:“这是最舒服的状态”。

  当然,人老了记忆就变得模糊。 比如,在他的书房,他曾多次给我交待,文件放在书柜的哪一格里,书籍摆放在第几层。唯一不变的是上午与下午走进书房的时间。有次我问他,有多家媒体称您为“中国旱地农业之父”。他笑笑说自己喜欢《山仑:“农门”里的人生》这篇文章的表述。

  与其他老年人一样,父亲也身患基础病,七十六岁那年,因在野外考察晕厥过一次后,每年都要住医院一段时间。

  记得有一年,他因糖尿病住院,正逢高级病房紧张,无奈医院只好按排他与一位快出院的中年男子暂住一个病室。“中年人”是民营企业老总, 他见同病室住下一位干瘪老头,就问护士:“什么人塞到这里?”护士:“一位院士。”“院士是干啥的?”护士翻他一眼,没吭气。

  中年人听见有人称老头:“山老”或“山老师”,以为是个教书匠,倒也对父亲很和气。中年人每天都有人探望, 高档礼品堆满“半壁江山”。而探望父亲的大都是他的学生。床头一旁是学校送来的花篮,其余就是我们家属或学生送来的书籍和资料。父亲虽然精神萎靡,却很配合医护人员治疗,不像中年人麻烦事多,吆五喝六的。

  不过那位中年病友性格开朗,喜欢高谈阔论,有江湖气。若有重要客人探视他,就会一一介绍给父亲,什么处长、某公司老总、女婿单位领导等等。父亲也一一点头回礼。除了家人外,父亲并未把他的探访者介绍给他。

  有一天打完吊瓶,适逢中年人心情不错 :“山老!你平时人缘不行吧?”父亲笑问:“怎么讲?”他说:“你看每天都是看望我的,你不冷清?”父亲笑呵呵地说:“我养病,又不是开会, 要这么多人干啥!”中年人无言以对,把话题一转:“院士是啥子官?”父亲摇头:“院士不是官。”

  那天周日上午,护士推开门就高兴地说:“山老!副省长看望您来了。”父亲一听,到沒啥大反应,倒把中年人惊得化石一般,紧张地盯着病室门。 这时副省长一行推门而入,只见父亲往前欠了欠身子,双手迎着省领导伸出的两手。副省长说:“山院土,早想来看望您老!”父亲回应:“省长日理万机,我不就住个院嘛!”说完,两人都笑了起来。自此,中年人对父亲格外尊重,当着父亲的面再也不敢高谈阔论了,倒是对我谈天说地、格外亲热。

  一天,父亲去做理疗,中年人又问护士:“院士真牛,省长都这么客气。” 护士回应:“那当然,人家是我国最著名的旱地研究专家。”他又好奇地打听院士的级别,护士讲,她也是才知道,待遇相当于副省级,终身荣誉。“土豪”猛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。

  午饭后,他恳请与父亲合影留念。这天下午,院方通知给父亲调换病房。父亲客气回应:“算了,只要这位先生不反对,跟他呆在一起挺有趣,很开心。”中年人有趣地说自己 “有眼不识泰山”“土锤一个”。为了让山老静心养病,他决定把自己调整出去。这件事我觉得非常有趣,很有画面感。去年我还曾把这件事,写进了小说, 标题是《院士是干啥的?》发表在《华西日报》上。

  父亲生活简单而有规律,对饭菜也不挑剔。如果不讲他的业绩、他的旱农、他的学生,以及他所主持的国家重大课题,我还真不知道,他的快乐在哪里?他喜欢面食,却没有那种离开不行的感觉;手机还是老旧式,没有微信功能,可他从不要求更换,他讲:“有电脑就行。”

  这几年,尤其是我母亲去世后,他常让我打探其他老同事、老朋友的近况,我就尽我所知讲述给他, 他也饶有兴趣地听。我能体会到他那种回首往事时的特别心情。有人问他:“山老,何不叶落归根?”他总是笑笑说:“习惯这里了。”其实,我知道,谁劝都没用,他就像一块黄土高原上夯实的泥土,与这里浑然融合在一起了。而远方,那个富饶得让他魂牵梦绕的山东胶东半岛依然在他梦里。

  这篇文章搁笔之时,正是晚霞灿烂之际,退休已经四年的我,也如父亲一样心若止水。忽然想起曹操的诗句:“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。壮士暮年,壮心不已。”


  作者山立,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离退休职工。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,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,陕西省科普作家协会理事。


编辑: 张华     终审:金平安    最后更新:2024-04-17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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